Day 24
「去旅行吧。」
傍晚,我来到朋友的病房,她正在看书,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。
「旅行?我们两个人吗?」
我点点头,指了指堆放在她床头的那些零碎纸张:
「也可以带上你的那些书。」
她看着我好一会儿,表情显得既困惑又迷惘。
「你不想去吗?」
我看出她眼里的犹豫,或许我不该说出这么荒唐的提案,不管是对于她来说,还是对于我自己。
「不,我是没问题,不管在哪里结束生命都一样。不过你不用找工作了吗?」
「如果去旅行的话,就不用找工作了。」
「你不会想说,『我要花光最后一点积蓄,在路上随便找个医院结束人生』吧?」
朋友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,但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。
我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并不是在拿旅行这回事来说笑:
「我不会为自己举行葬礼的。」
就算朋友的离去可能会让我感到不知所措,我也不会选择踏上父母走过的道路。
「其实我今天找到一份工作……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问你要不要去旅行。」
「怎么回事?」
我把刚才到医院来之前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朋友。
今天从花店出来的时候,一名不认识的男人上前来跟我搭话。
我看着他的脸,总觉得在哪里见过。直到他跟我开始交谈了数分钟,我才逐渐想起那张脸似乎曾出现在许多荧幕上——不论是在医院还是花店,公交车还是城际快轨,电视还是手机屏幕,甚至是索多玛广场中心的那座银色大楼的外墙荧幕——他似乎都有露面。
「这是我的名片。」
他将一张熠熠发光的小纸片递给我,上面有他的名字和职业。
「你可以叫我扬。」
扬告诉我,他正在为某某电视台制作一系列节目。因为我家里没有电视墙,平时也不怎么看电视节目,所以对他接下来侃侃而谈的一连串话题既没有听懂,也完全没能记住。
「那么……你找我是要做什么?」
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现在没有工作对吧?」
「为什么这么说?」
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
「你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儿买花?有时是早晨,有时是下午,有时是黄昏。而且每次都用现金?有意思。」
「你怎么知道?」
「我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街对面,我有一台录影机,对着这条街,每天记录新鲜的事,作为灵感,或者素材,虽然大多数都用不上就是了。你觉得谁会喜欢看一条一尘不变的街道?现在的观众都要求得到全方位的满足,不仅是眼睛,还有其他感官。所以电影院才会人满为患,电视墙才会供不应求。但实际上他们在看什么?故事吗?不,他们没有在『看』任何故事,他们只是在接受感官刺激,从立体的光效和逼真的声效中得到高潮的感官体验,就像注射和药水带来的快感一样……」
或许是看到我不解的表情,男人从长篇大论中抽身出来。
「不好意思,我扯远了。我是想说,我想做点不一样的节目,来调和一下那些观众趋近饱和的多巴胺体验。直觉告诉我,你身上有我要找的故事,我的直觉一向很准……总之,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?就当是采访,我会给你报酬的。」
还没等我做出回应,男人的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地抛向了我。
——你买花是送给谁?为什么会在不同时间来买花?那个人在医院?嗯?她在医院治疗疾病?她不准备举办葬礼?她在等待自然死亡?在疾病的折磨下?她住院几天了?……
诸如此类的问题,男人问了很多。他就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,不断向我追问着那些他称之为「素材」的东西,直到我以沉默拒绝回答他的问题。
「有意思,我对你们两位都很感兴趣,说不定观众也会的。事实上,我最近正在策划一个系列节目,如果你和你那位正在住院的朋友愿意的话,我想把你们搬上荧幕。」
「我不是演员。」
她当然也不是演员,甚至可能根本没去过电影院——从我和她认识以来,我从没听她提起过任何电视或者电影,我们都对感官娱乐提不起兴趣。
「不,你没必要是。我想拍的是另类的人生——想象一下,一个生了病却拒绝在医院结束生命的人,要怎样度过她余下的时间?她不会举办葬礼,而是静静等待自己的死期,这在当今实在太罕见了!你也是,每天去医院送花给她,但却称她为『朋友』而不是『伴侣』?这可真有意思!说不定观众会喜欢这样两个奇怪的人的旅行故事……」
他仿佛把我当做空气,毫无顾忌地对我和朋友评头品足,这大概是因为他是一名节目制作人兼演员,习惯了在荧幕上夸夸其谈,用没有逻辑的笑话来博得观众的好感,因此在跟我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也把我当成看不见的场外观众。
「当然,我说了,我会给你们报酬,旅行的费用和车子也会由我提供,只不过,一路上都会有无人机的摄像头跟着你们,你们的旅行将会被直播给全城的观众。」
「也就是说,只要我和她去旅行,就会有报酬?」
「没错。」
……
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,朋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「明白了……也就是说,把自己的私生活当成故事贩卖给他人,对吧?」
「也许……他是这个意思吧。」我手里攥着扬给我的名片,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决定,「你不想去的话,我就把它扔了。」
「你不想要报酬吗?」
我看着手里的名片,内心明显有了动摇。
「报酬还是想要的……毕竟我也找不到其他工作……」
从我懂事以来,似乎有一道沟壑横亘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,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了解周围人的想法和行为,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融入这个社会的商业制度、道德体系、意识形态。就如扬所说,我确实是个奇怪的人,和我的朋友一样。
「旅行也不错啊,如果不在乎被人在荧幕上观看的话。反正我们两个也都不看电视之类的,不是吗?」
没想到朋友会这么说,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。
「你是认真的吗?」
「毕竟我也只剩下二十四天的生命了,如果可以的话,还是想体验一些不一样的事。」
是啊,二十四天。
她的表面上,时针和分针在不急不缓地推移着。我又如何呢?
「……我明白了,那么就去旅行吧。」